在中學裏頭也一定有流過眼淚,以前不敢碰的,今天回首卻有另一番滋味。那當是勇氣,還是麻木?
那一次和研習小組回校做一個Project。我堅持用英語,因為「做project」是當時的一種風尚。(當時做project做得很瘋,由某些科做至科科都做,直至課程發展處認為要研究一種百鳥歸巢的方案,磨製出後來的Project Based Learning,到後來又發現前綫反彈,又研究通識科的IES獨立專題研究。官員和學者都不明白,由出世的第一天起,中國媽媽的教育已經欠缺鼓勵獨立思考的元素。我們是先堆疊傳統,再讓某些天才從中自行掙脫,經多番驗證而存下新思維,逐漸成為新傳統)地理科要求我們做Project,我們組選了做Artesian well自流井。選這個題目是因為這個井的確令我覺得很震撼︰因為人類發現所處山坡的地底是低於水平面,地底被水充滿,便在斜坡面開一口井取水飲用;偶然遇到水位上升,自流井更加像噴泉一樣噴發出井水。這爆炸性的畫面,當時一定吸引了無數眼球,也令無數人喜上眉梢。我決定親手製作一個自流井模型。
腹稿在課堂講授時已經成形,到約齊同學在週末的下午回校後,三兩下手腳就把模型完成。材料是發泡膠、漿糊和跳遠沙池裏的沙和雜草,還有一個不知哪來的玩具零件模擬井口。先用發熱線切割發泡膠,由大至小切成山丘的等高線的形狀,就如製作等高線模型般嵌成山型,再通地下水道,開井口。然後在外層鋪上沙池的沙,再插上假樹便大功告成。心想︰現在只欠東風,就是灌水測試。我沒有想過測試成功或失敗會怎樣,因為我已假定,我將用藍色玻璃紙裝飾海洋。倘若測試成功,這與模型的外觀沒有關係。從報告角度,我這想法很天真,一種只有自己知道的道理,在這個世界是沒有價值的。
可是,到今天,我仍然認為許多體會過的道理不用公諸於世,意義當下已經存在,於未來的學習也起作用,即使,沒有人為這打一個高分。
我的組員們一般都是袖手旁觀,在球場追逐耍樂,或游手好閒享受無人監管的「做project」時光。就在這個時候,有個玩得很興奮的D同學跑回來,忽然認真,忽然學業。他覺得我這個象真的模型沒有展覽作用,便二話不說(應該有說了一陣通與不通之間的話),拿起發熱綫,像分紅海一樣偉大地把山劈成兩半,目的是要呈現山和井的內部結構。
眼見已經面世的,真實的山景,忽然變成白雪雪的「發泡膠」,還掉下很多膠粒……不知怎的,我哭了。老實說,我百分之一百理解他那通與不通之間的話,可是我實在接受不了我的自流井被切爛成發泡膠「作業」。我記得我哭得很不可收拾。D同學致歉連連,立刻動手復元我那真山和真井,重新鋪上沙土,插上樹木。我現在還記得,那真的回不去了,那東西糟得很,醜得很。
平靜過後,我大抵沒有怪D同學,起碼理性上沒有。
現在回想起來,這是否意味着,我看重科研中的人文性,愛自然,聯想而明白到人的發現和發明,好想在幻想中經歷當時的故事?甚至把這個幻想過程與人分享?那時我應當是這樣想︰我要重現真實的自流井和周圍的環境,讓同學和老師置身現場,一同期待井水噴出,享受這興奮莫名的脈動。
2012年9月20日 星期四
2012年9月12日 星期三
我的傷害史(二下)
上一次是全班留堂,還算是集體負責制;最可怕的是以個人名義被罰留堂的一次。
不知何時開始認知,「傾偈」(聊天)是課室裏的「惡行」。弊了!傾偈是人的心理需要,可是由於衝突了集體教育制度,衝突了老師一言制度,這種慾望現在要禁止了。幼稚園的時候,禁慾還不是很到家,常常失手,在老師眼下犯規,有時被逮個正着。印象中我經常用腹語—即嘴唇不動,發出聲音—去傾偈,現在自己當老師才知道,下面哪一個學生在做甚麼,上面可以看得一清二楚,方才明白以前老師縱的比擒的更多。那一天,我和身旁的女同學在傾偈,我前面兩個,和後面兩個同學,也分別在傾偈,傾得不亦樂乎;課堂也沒有甚麼講授,用今天術語就是在HEA。當然,師長自小就教育我們,HEA的時候要「伏低」睡覺,以後例如提前做完堂課測驗考試、老師教完書等打鐘、轉堂等老師來等時光,都要以「伏低」來應付。我們太任性,明明在HEA,居然大膽傾計。遠處的老師發現,怒不可遏,走過來,我們早已收聲,可是那個高而瘦的女人伸出她那厲害的手指,「你,你,你,放學留堂!」。整個課室靜得出煙。
我來不及思考為甚麼只是「你,你,你」,鄰近有傾計的人起碼有六人吧,總之我怕得要命。留堂就等於極惡,「曳」,被處以極刑。我想做個好學生,但一不小心就做了壞學生,水洗也不清,媽媽一定罵死。我作不出聲,承受着巨大壓力,瞧瞧我身旁的朋友,渴望索取一點同情和力量。她給我的回應,我一輩子都記住。
那個女同學直髮及肩,臉頰微隆,眼珠是會說話的那種,挺可愛的。誰知道,她見我望着她,交叉着手說出一句老成的話︰「呢次我都幫你唔到喇!」搖搖頭,眼神投向左下方,像很頽喪的樣子!我豈有此理!甚麼「呢次我都幫你唔到」!你幫過我哪一次!甚麼「我都」幫你唔到,你是何方神聖,何德何能。潛台詞是,我真的是你的好朋友,每次我都可以幫你,唯獨這次真幫不到你,可惡!還露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,演技超卓!
我人生第一次明白甚麼是「背叛」,甚麼是「離棄」,甚麼是「卑鄙」,甚麼是「女人」,甚麼是「人性」。世態炎完又涼,朋友?認真我就輸了!老師也是的,傾偈怎麼只罰我一個?唉,師字兩個口,她準會說我「先撩者賤」,做過港童的都明白,傾偈有分撩人者和被撩者,到訟裁誰是撩人者時也可見人性醜惡之一斑……算吧,歸去,也無風雨也無晴,受死吧。
不知何時開始認知,「傾偈」(聊天)是課室裏的「惡行」。弊了!傾偈是人的心理需要,可是由於衝突了集體教育制度,衝突了老師一言制度,這種慾望現在要禁止了。幼稚園的時候,禁慾還不是很到家,常常失手,在老師眼下犯規,有時被逮個正着。印象中我經常用腹語—即嘴唇不動,發出聲音—去傾偈,現在自己當老師才知道,下面哪一個學生在做甚麼,上面可以看得一清二楚,方才明白以前老師縱的比擒的更多。那一天,我和身旁的女同學在傾偈,我前面兩個,和後面兩個同學,也分別在傾偈,傾得不亦樂乎;課堂也沒有甚麼講授,用今天術語就是在HEA。當然,師長自小就教育我們,HEA的時候要「伏低」睡覺,以後例如提前做完堂課測驗考試、老師教完書等打鐘、轉堂等老師來等時光,都要以「伏低」來應付。我們太任性,明明在HEA,居然大膽傾計。遠處的老師發現,怒不可遏,走過來,我們早已收聲,可是那個高而瘦的女人伸出她那厲害的手指,「你,你,你,放學留堂!」。整個課室靜得出煙。
我來不及思考為甚麼只是「你,你,你」,鄰近有傾計的人起碼有六人吧,總之我怕得要命。留堂就等於極惡,「曳」,被處以極刑。我想做個好學生,但一不小心就做了壞學生,水洗也不清,媽媽一定罵死。我作不出聲,承受着巨大壓力,瞧瞧我身旁的朋友,渴望索取一點同情和力量。她給我的回應,我一輩子都記住。
那個女同學直髮及肩,臉頰微隆,眼珠是會說話的那種,挺可愛的。誰知道,她見我望着她,交叉着手說出一句老成的話︰「呢次我都幫你唔到喇!」搖搖頭,眼神投向左下方,像很頽喪的樣子!我豈有此理!甚麼「呢次我都幫你唔到」!你幫過我哪一次!甚麼「我都」幫你唔到,你是何方神聖,何德何能。潛台詞是,我真的是你的好朋友,每次我都可以幫你,唯獨這次真幫不到你,可惡!還露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,演技超卓!
我人生第一次明白甚麼是「背叛」,甚麼是「離棄」,甚麼是「卑鄙」,甚麼是「女人」,甚麼是「人性」。世態炎完又涼,朋友?認真我就輸了!老師也是的,傾偈怎麼只罰我一個?唉,師字兩個口,她準會說我「先撩者賤」,做過港童的都明白,傾偈有分撩人者和被撩者,到訟裁誰是撩人者時也可見人性醜惡之一斑……算吧,歸去,也無風雨也無晴,受死吧。
2012年9月7日 星期五
我的傷害史(二上)
座落在港島東巴色道的崇真幼稚園是我第一次上學的地方。上幼稚園時記得的片段也不少,哭呀,笑呀,瀨屎瀨尿,不計其數。上寫字課、被學習上帝真理、排隊去廁所、吃茶點……都令人回味無窮。
有一天,老師說我們班很吵,不守規矩,要「罰留堂」。當時對「罰留堂」沒有概念,反正老師那麼兇,我們都很怕。還記得課室是長方形的,很多很多的同學,同時有好幾個老師看管我們,遠處的老師很遠,遠得看不見五官。過了一會兒,燈火忽然被熄滅掉,老師一個一個離開,我們心裏知道這突如其來的情況叫做「罰留堂」。我們應該說是有點害怕,所有寓言故事裏的恐怖場面開始浮現,我很興奮。課室的窗戶有點像教堂的彩色窗,外面透進光線,讓我知道我被困了。身後開始傳出哭聲,哭聲越來越多,男男女女,有的放聲大哭,有的低頭啜泣。直到我背後那個女生也開始哭出眼淚的時候,我心裏非常懊惱,有點煩躁,想︰「我是不是應該哭呢?看來要哭了。」然後便嗚嗚聲的嘗試哭起來。嗚嗚聲嗚得真有點勉強,再瞄瞄同學,有許多是伏在案上哭的,便又仿傚他們伏在案上嗚嗚。這是我第一次明白作假之難受,也演了一場沒有觀眾的戲(或許有,同學在看,老師在看)。
燈再次亮起,老師訓示一番便遣散我們。媽媽循例接我回家,我問媽媽是否等了很久,我們剛才罰留堂,媽媽卻毫不知情,手表上剛好是正常放學的時間,不遲不早。
有一天,老師說我們班很吵,不守規矩,要「罰留堂」。當時對「罰留堂」沒有概念,反正老師那麼兇,我們都很怕。還記得課室是長方形的,很多很多的同學,同時有好幾個老師看管我們,遠處的老師很遠,遠得看不見五官。過了一會兒,燈火忽然被熄滅掉,老師一個一個離開,我們心裏知道這突如其來的情況叫做「罰留堂」。我們應該說是有點害怕,所有寓言故事裏的恐怖場面開始浮現,我很興奮。課室的窗戶有點像教堂的彩色窗,外面透進光線,讓我知道我被困了。身後開始傳出哭聲,哭聲越來越多,男男女女,有的放聲大哭,有的低頭啜泣。直到我背後那個女生也開始哭出眼淚的時候,我心裏非常懊惱,有點煩躁,想︰「我是不是應該哭呢?看來要哭了。」然後便嗚嗚聲的嘗試哭起來。嗚嗚聲嗚得真有點勉強,再瞄瞄同學,有許多是伏在案上哭的,便又仿傚他們伏在案上嗚嗚。這是我第一次明白作假之難受,也演了一場沒有觀眾的戲(或許有,同學在看,老師在看)。
燈再次亮起,老師訓示一番便遣散我們。媽媽循例接我回家,我問媽媽是否等了很久,我們剛才罰留堂,媽媽卻毫不知情,手表上剛好是正常放學的時間,不遲不早。
2012年9月6日 星期四
我的傷害史(一)
很多回憶都已變成定格畫面,已沒有活動的影像了。擁有定格畫面,我已經覺得非常幸福,因為那些個畫面,證明我活過,也推進我下一個活動。有時候靜下來想想,發現推動力最大的,最影響自己下一個行動的,是一個人受傷害的歷史。這些歷史,往往不只剩下一個定格畫面,而是載有鮮明色彩的微電影。
我經常有用筆記下這些微電影的衝動,卻一直懶得去做,因為我早已避得遠遠,往後甚少夠膽身陷類似的絕地,所以理性告訴自己,記不記也沒有甚麼所謂。神奇的是,五年、十年過去,這些動畫,非但沒有淡忘,還越來越鮮明;欺騙不到自己的是內心一次又一次回顧,警惕、恫嚇、不屑、羞辱……一次又一次標上內有惡犬,非請勿進的告示,讓自己冠冕堂皇地走上光輝大道。那麼背後只屬於自己的那些故事,那麼重要,又那麼獨特,卻沒有人敢多碰一下—近來聽有人稱其為人的黑暗面—還有甚麼價值嗎?
假使黑面和白面真有關係,我願意每天回顧一下我的傷害史,以謙卑的態度重新認識自己。時日無多,這是今年我最想做的事。
我經常有用筆記下這些微電影的衝動,卻一直懶得去做,因為我早已避得遠遠,往後甚少夠膽身陷類似的絕地,所以理性告訴自己,記不記也沒有甚麼所謂。神奇的是,五年、十年過去,這些動畫,非但沒有淡忘,還越來越鮮明;欺騙不到自己的是內心一次又一次回顧,警惕、恫嚇、不屑、羞辱……一次又一次標上內有惡犬,非請勿進的告示,讓自己冠冕堂皇地走上光輝大道。那麼背後只屬於自己的那些故事,那麼重要,又那麼獨特,卻沒有人敢多碰一下—近來聽有人稱其為人的黑暗面—還有甚麼價值嗎?
假使黑面和白面真有關係,我願意每天回顧一下我的傷害史,以謙卑的態度重新認識自己。時日無多,這是今年我最想做的事。
訂閱:
文章 (Atom)